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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朔:我的深刻检讨与思想汇报

1999-06-09 来源:中华读书报  我有话说

当初,王朔因其一系列小说而成四卷雄文,重建、确立起一种“新北京语言”之后,小说、随笔、报纸标题、甚至街头口语,就群起效仿者无数,而且流毒至今。后来,待王朔改行走穴去写影、视剧本,又有大批作家,就把手上正写的小说,都使劲朝着备用剧本的方向暗中努力。

现在,王朔也踏踏实实回家写小说去了,而且大部头系列的第一本《看上去很美》刚一开印,几十万册书就被各地发行商订购一空。那么,让我们且听他对自己的新小说及其他事情又是如何说法——

下文摘自《华人文化世界》1999年第5期,何东采访。

问:就在几个月前,我还听别的朋友谈起,说你最新创作的一部新长篇正卡在一个坎儿上,后来几次碰见你,也感觉你心思全放在写小说上。可没想到你后来这么快,就把新小说的第一部写完,并交付出版。那我首先想问,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打算写这部长篇的?又总共用了多长时间,才完成这部小说?

王:92年就动笔写过,可没写下去,以后有点涣散,不务正业,就拖了下去。每年想起这事,也写一点,始终没找着合适的形式,感觉也过于纷乱,加在一起大约开过20万字的头儿,都废了,没进行下去。直到97年,上帝亲自出面干预了,把别的路都给堵死了,只好老老实实坐下来写小说。说来我这个人也贱,非要走投无路才认真对待自己,但凡有机会,就要混。当年我走上这条路也是基于这种处境。别人听可能是矫情,其实我的意思是说,写小说是一个人的最后手段,什么都没了,这东西还能支持你。我这不是自嘲,而是抬高自己,这种心情总比拿小说当敲门砖那种写作动机要高级一点。我认识的写得不错的作家,大都与现实格格不入,没几个是到处吃得开的人物,我想他们之所以拿起笔,一定也曾面对绝境。这是我的一个迷信,不到万不得已,写不好小说。

现在成书的这本小说写作是1997年10月到1998年10月,差不多一年。本来也没想就此结尾,只进行到预想的一半,怕太厚,干脆一分为二,余下的另外成书得了。我自己是把这本小说当作要写的这个大长篇的第一章。一章就是20多万字,也是没想到,全写完恐怕也该死了。

问:说来偶然也碰巧,我在华艺出版社里见到你的小说原稿,在得到编辑允许后,我当时翻看了前几十页。虽然就读了那么一点,什么问题也说明不了,但从小说的名字,还有我读后的直觉粗略印象,就是朴素和平常。换句话说,我首先感到了行文的疏松和流畅,它让我迫切地很想继续读下去。

可现在有好多长篇小说买回家之后,让人不能卒读的原因,就是它们即使从文字表面上看,也是非常紧张和压抑的。那么,在你创作这部新长篇时,是否有某种反刻意、反经典、反时髦的意向?

王:倒也没有刻意想去反什么,顾不上。要说刻意,也不过是刻意和过去区别。我最想的是给自己一个变化,若无新东西,我自己也觉得没意思。一个小说有一个小说的路子,像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相貌。我找这小说的相貌找了好几年,好容易找到了,没想过多么与众不同,只觉得这是惟一合适的,即使落入时髦什么的,也只得如此。如果你觉得它没那么紧张压抑,那大概和写作时的心情有关,写小说这一年我是常处于喜悦当中,有时自鸣得意,得意自己还没失去对文字的驾驭能力。前些年,我差不多以为自己废了,像伤了手的弹钢琴的,对自己否定得很厉害。这次算得上是盲人复明。

问:有记者采访你时,请你对自己的小说作一个基本评价,你说自己的小说写作,起码在当今中国作家里也是独一份,那你认为自己的小说,最大的独特之处又在哪里?

王:你是说过去吧?那还不明显嘛?用活的语言写作,中国多嘛!这不是放狂话,是得天独厚。外省南方优秀作家无数,可是只能用书面语写作,他们那儿的方言和文学距离生,阿城就有那时节的风采。现在,往酒吧里一坐,每桌人都在打“跑得快”,要不就是摇头狂饮,地道的侃爷绝代了。我想要是把中国作家都扔到一个荒岛上,不给吃的,最后活下来的那个人准是阿城,没准还能跟岛上的土人说上话,混得倍儿熟。说到文章,你一提这问题,我脑子里就有一比:我和陈村是那种油全浮在水面儿上的,阿城,是那种油全撇开只留下一汪清水的。论聪明,这个不好比谁更聪明;论见识,阿城显然在我辈之上。谁像他那样十年都在世界上跑,而且现在还在跑,这在文章中就显出来了。我看去年他在《收获》开的专栏,讲常识,句句都是断根儿的道理。同时在上面开专栏写“霜天话语”的余秋雨跟他比,就显出力绌,不过是一些世故的话,家常看法,不说也罢。这个人对活着比对写文章重视,幸亏如此,给我们留下了活着的空间。

问:有一段时间,你个人几乎成了传媒上最热门的作家人物,在各种报纸上随时都能见到你的名字,没有哪一个国内作家,能像你那样在在媒体上走红。

可一旦你安静下来要写小说了,又从报纸上消失得不见踪影。也有作家,就想在媒体走红,可就是红不起来;一旦红起来又自己收不住自己;那你又如何能活得这样收放自如?

王:你这是说我嘛?我怎么没觉得自己收放自如?我就是那红起来收不住自己的。前几年我在报上多闹腾啊!有事儿没事儿给自己制造抛头露面的机会,鸡一嘴鸭一嘴,后来没影儿了,那也不是自己走的,是让人轰下去的。你不知道那会儿媒体都抵制我?嫌我说话不靠谱,着三不着两的,人品可疑,格调也不高。当然我后来自己也有点臊眉搭眼,好多年不干正经事,一本新作品没有,还这儿现呢?这会儿就吃老本儿,当名人,当媒体英雄,早点吧?

问:上次和你闲聊天之中,你曾说过,还是回过头到作家圈里待着心里感觉更踏实,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?在这话的背后,是否有这样的意思:尽管你一直在影视圈里连续获得成功,可即使如此,你还是认为自己客串在影视圈里,没有什么太大的劲?

王:首先讲,我在影视圈确实可说是混迹其中,参与了一些影视创作,你说那叫连续成功,我知道那叫连续投机,压根儿谈不上有什么成就感。我的旧小说现在还在卖,还有大量盗版,那些影视有几个现在还能拿出来看的?我在人群中出入,遇到知道我的人,没人把我当影视圈的,都当我是作家。偶有人问:听说你这几年搞影视了?言下十分惋惜。不瞒你说,从我搞影视,我家里人都看不起我,认为我是瞎混,糟践自个儿。我一开始还是把这当事业的,被说来说去,自己也觉得是在混了,也真丢了不少人。我也不是离开哪个圈儿就糟蹋哪个圈儿,如果你还记得我过去糟蹋作家的那些话。还是那句话,哪一行也有好的次的。不过就大面儿上说,与作家,我认得的作家,比,影视圈的从业人员,现在叫演艺界了吧?演艺界从业人员一般点的比例大一些。作家,你没法儿糊弄,全靠你自己,要出头必须回家一个字一个字的写。咱不算那些请人捉刀代笔的,这等人我也没把他当作家。怎么说也是凭本事吃饭,单打独斗,能出来的都是,香港人讲话:有料的。演艺界就不同了,集体创造,大拨哄,左牵黄,右擎苍,真有欺世盗名的。不会写找人写,没想法儿就开会,连改编带商量,拉拢一些媒体,巴结一些大款,还就叫他真成了事儿了。说百分之九十,打击面儿宽了,起码有一半是头脑空空,一天到晚风尘仆仆,见缝就钻,天下事一问三不知,就知道找谁蒙钱,找谁宣传,再加上一个找谁演,把这事儿当政治搞了。我也是一势利眼,也不乐意混在一圈里净是没本事的人,这就跟老和臭棋篓子下棋一样,时间长了,你也没段了。与人交际,又不想偷人钱,有点独到见解也是好的。这点作家就都不错,没谁跟谁重样儿的。都有自己的一路,爱不爱跟你说是一回事,只要开口,自有一段故事,总有几句话是听得进耳朵里去的。咱们这么说吧,拿中国叫得上号的作家和中国叫得上号的导演一起出来排队,哪边儿人多啊?我当然是往人多的队里站了。跟这么多优秀分子同事,我能不心里踏实嘛?

问:如果你这本新小说出来,不像你前些年小说卖得那么火,那你心里就真的一点也不感觉失落嘛?

王:问题是我早有这种思想准备呀,也该轮着我失落失落了吧,老跟风口浪尖上站着,我自己心里也紧张、也累得慌呀!你以为我怎么着,其实我这个人心里特别脆弱。我当初就是被大伙儿抬起来的,这会儿大伙儿再把我结结实实撂在地上,那也是命里该着的事儿。我这回也不是写一部小说就完了,后边还好些呢。说句实在话吧,我现在还真怕这第一本火大发儿了,有读者买回去一看,咳!也不过就是如此。那肯定就会影响我第二本书的发行,弄不好第三本我就得顺着无数别人、无数不同的意思和兴趣去媚着写了,那样我自己肯定心就先乱了。所以我现在只能跟着我自个儿的意思走,也许埋头一专下心来,后来又和大伙儿走到一块儿去了。这些事儿,你现在让我预测,我真说不准,先走一步说一步吧。但我肯定是自己心里有数。

问:几乎所有的读者,都一致认为你写的小说很具有挑战性,可你自己却说,其实你也是个非常脆弱的人,此话该如何解释?你能否自我评述一下自己这种文字内外的性格多重性?

王:你说的挑战性是指浑不吝吧?这个多重性大概就是我们所说的人性。谢谢你如此恭维我,我确实是在自身上时时表现出极大的人性,一方面坚强,一方面脆弱。还有很多呢,譬如有时自信有时不自信;有时孤傲有时从众;有时宽大有时狭隘;有时高尚有时卑鄙;有时信佛有时无所畏惧。

问:除了写小说之外,你平时还有没什么特别的嗜好或业余爱好?

王:没有。写小说就是全部喜怒哀乐了。这也是我有时厌恶写作的原因,太占脑子,干上了,还想干好,就跟出家差不多。有段时间贪杯,后来喝出毛病来了,不太敢了,梦里时常回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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